巴金:他不肯向现实屈服,只好反过来啮噬自己

来源: 单读2023-08-04 09:10:43
  

作家巴金享年101 岁,他见证过的漫长岁月横跨了两个世纪,也就意味着,这片土地上巨大的动荡与变迁、运动与革新,都曾迅疾而又缓慢地穿过他的生命,刻进了他的思想与文字。

这一过程中,知识分子不是旁观者,而是参与者,但他们的意志在时代激荡中,往往陷入更为复杂的漩涡。巴金就是其一, 他坦言“我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”:是理想主义者还是经验主义者?世界主义者还是爱国主义者?无政府主义者还是领导者?是家族制的叛逆者还是守卫者?他的一生都在个人与时代的角力中挣扎。


(资料图)

巴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?林贤治的新作《巴金:激荡一百年》,试图通过尽可能多的材料来重新认识巴金,并勾勒出围绕他的历史。今天分享的片段来自书中的第四章“徘徊于文学与革命之间”,青年时期的巴金对无政府主义充满热情,却在现实面前难掩内心的失落和痛苦;他开始进行文学创作,著名的《家》正写于这一时期。他的内心发生着变化,而往后,实实在在活着的巴金,不可避免地要经历更多变化。

徘徊于文学与革命之间(节选)

撰文:林贤治

回国两年多来,巴金完全把自己埋在关于无政府主义的译述之中。他翻译了克鲁泡特金最重要的伦理学著作,还有传记、剧本和小说;写下了全面论述无政府主义的理论读物,还有中篇小说、时评和杂感。他创办了一份刊物,继续支持另一种刊物,还参与了出版工作。看起来他热情高涨,工作量之大,简直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。

1929 年 6 月,他有信给美国的刘钟时,报告无政府主义刊物《平等》在上海受压的情形,考虑到中国将来“会有压迫极厉害的日子”,希望在国外设立印刷所,以“保留一点根基”。同年还给钟时写信说:“我们现在只要本着不屈不挠的精神继续不断地干下去,虽然附和者少,成绩很微,但总有效果的。我们不要因现状而灰心,尤其中国的运动更使世人失望。 但我们的理想是民众的理想,是人类的理想,民众以至于全人类要得着最完全的幸福生活,必然要靠了这理想的。这理想是民众生活的命脉,民众要求解放,必靠此成功。所以它会不管我们的无力,而自行发展的。这时候中国现状,实无组织A党的可能,但我们仍要努力做去,时机一旦成熟,潜伏的势力会显露出来。我们的运动便会突进的发展,等着罢,我相信着。”

巴金一边相信着,一边又怀疑着、失望着。他虽然鼓舞友人,却无法完全说服自己。1929 年春天,他写下短文《我的心》,充分泄露了他内心的失败感和无力感。文章说:“我有了这颗心以来,我追求光明,追求人间的爱,追求我理想中的英雄。到而今我的爱被人出卖,我的幻想完全破灭,剩下来的依然是黑暗和孤独。受惯了人们的凌辱,看惯了人间的惨剧。现在,一切都受够了。” 中国无政府主义的困境,使这个激进主义者深感开展革命活动的困难。他不肯向现实屈服,然而又生性内倾、脆弱,只好反过来啮噬自己。

只有面对至爱的亲人和朋友,巴金才袒露心上痛苦的创痕。他在写给大哥尧枚的信中说:“所足以维系我心的只有工作。终日工作,终年工作。我在工作里寻得痛苦,由痛苦而得到满足。”又说:“我在心里筑了一堵墙,把自己囚在忧郁的思想里……”1930 年巴金致信刘钟时说:“我事忙,身体又弱,这是没有法的事。不过我至少总还有几年可活,总可以做点事出来。”他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久,曾经多次透露过这种预感,因此他要为他的安那其理想尽可能地多做事,在绝望的时程里做悲壮的进军。

1929 年 7 月,李尧枚和同几个亲戚来到上海。

这是巴金出门六年之后与大哥的首次重逢。虽然他约了尧林前来相聚,因为路费问题,尧林想利用暑假替人补习功课,结果没有南下,错失了同大哥见面的机会。这次聚首,让巴金感觉到,兄弟之间的思想差异更明显了,但是,情谊并没有减少。

大哥回川前,特地购赠了一管“华脱门”金笔给巴金。巴金则为他买了格雷西·菲丁的唱片。回川时,大哥满面泪痕,却不忘从箱子里将唱片找出,一定要巴金留下,因为他知道巴金同样喜欢这首歌。为了不让大哥伤心,巴金只好含泪默默接受了。在黄浦滩头挥泪作别的情景,巴金事后多次忆述过。

巴金 | 图源 wikipedia

大哥在沪栖留的一个月里,让巴金成就了一件大事,就是小说《家》的创作。

离法回国时,巴金受了左拉“卢贡·马卡尔家族”系列小说的诱惑,曾经产生过创作《春梦》的构想。大哥到了以后,向他谈及家里几年来发生的许多事情,三姐的惨死,二叔的死,还有家庭间的种种怪事,重新撩起他写作小说的欲望。他有一次对大哥说,想以大哥做主人公写一部长篇。想不到的是,大哥不但表示赞同,而且来信时仍然鼓励他,期待小说的完成。信中说:“实在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。我自从得到《新青年》等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部这样的书,但是我写不出来。现在你想写,我简直喜欢得了不得。希望你有余暇把它写成罢。”信中连带提到英国作家狄更斯写的《块肉余生述》,巴金知道,那是大哥最喜爱的一位作家。

一天,《时报》的编者托巴金一位在世界语学会的朋友找到他,约他给报纸写一部连载小说,每天发表一千字左右。这使巴金感到意外的欣喜,心想这样一来,《春梦》就要成为现实了。

他一口答应下来,即使此前没有写这类小说的经验。他先写了一篇《总序》,又写了小说开头的两章一并送交报社审阅,只要同意发表,他就接着写下去。其实这时候,整个故事并没有一个完整的框架,虽然主题已经明朗化了,然而人物关系及诸多情节之类,都还来不及确定。写完《总序》后,根据主题的需要,巴金决定将《春梦》改为《激流》。 显然,他更多地把目光投向为时代的激流所冲荡的现实世界,而不愿让自己耽留在已然消逝的旧梦之中。

《激流》的《总序》在《时报》4 月 18 日第一版上发表出来。次日下午,巴金就接到报告大哥吸毒自杀的电报。真是太离奇的巧合了。

小说在一定意义上是为大哥而写的,如同《灭亡》一样,希望他能够读到;然而,他非但不能读到一个字,甚至连自己开始写《激流》的事情也不知道。对于大哥一步步地走近悬崖的情形,自己本来是看得清楚的,而且来得及拨开他的眼睛,让他看得见面前的深渊,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。现在总算有了一个机会,而他却突然一下子沉没了,再也无法援救。至此,巴金只能在无尽的遗恨中责备自己。接到噩耗这一夜,巴金不曾闭眼。经过一夜的思索,他最后把小说的全部结构都想好了。他有把握了。而且,因为大哥不在,从前想到写及家庭而起的种种顾虑和困难也已不复存在。意外的打击,使他更加坚定了写作的决心,也感到有责任写出自己家庭的历史。他知道,这是一部特殊的家族史,同时也是一般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历史。

电视剧《家》

故事发生在四川成都一个官僚地主家庭高公馆内。高家一共有五房,是一个专制的大王国,高老太爷自然是王国的最高统治者,是传统观念和专制保守势力的代表。各房的家长,书中的第二代,克明、克安、克定等都是统治集团的成员,他们过着丑恶腐朽的生活,一面为了争夺权力和财产而互相倾轧;一面共同压制和摧残新生力量,制造了大量的牺牲品。小说无情地暴露了家族制度的罪恶,诅咒统治者的残暴、虚伪和堕落,昭示了一个封建资产阶级大家庭走向崩溃的必然进程。

小说中的小字辈、仆人和婢女都是被压迫者、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。其中,写到的四位女性是有代表性的。觉新的妻子瑞珏,因避丧而不能不顺从迷信的俗例,迁居城外生产,结果在痛苦中死去。他爱上的梅表妹不能与他成婚,出嫁后不久成为新寡,回到成都后,虽然两人偶然得见却不能相处,终至于郁郁而死。鸣凤爱上觉慧,因为身份和环境的殊异而无缘结合,在高老太爷强令她嫁给孔教会会长冯乐山做姨太太时,她所做的唯一的反抗便是投湖自尽。在孤境中,连觉慧也不曾伸出援手,完全是无声无息的死亡。妇女的命运是悲惨的,尤其是底层妇女,小说寄寓了作者深厚的同情。 在封建礼教和家族势力的淫威之下,他让她们暴露了精神奴役的创伤,与此同时,人性的光辉依然闪耀在她们的身上。

巴金把小说的背景设定在后“五四”时代。他自称是“‘五四’的儿子”,对于‘五四’一直给予高度的礼赞。以个人的经历,他强烈地感受到‘五四’思想启蒙的力量,它培育了一代青年,给旧世界包括家族制度以猛烈的冲击。当他的《家》为这个时代造像的时候,所要彰显的就是新思想、新道德的力量;作为一个青年安那其宣传家,就他一直以来所自觉承担的战斗任务来说,也都侧重于这一方面。从小说问世时起,不断有批评指它不曾触及家庭的“经济基础”,没有描写更阔大的社会生活如工人运动之类。小说写什么,有它自身的题材和主题的限制,未必每一部作品都一定要成为“百科全书”。《灭亡》写的就是工人运动,当然这是一个安那其主义者眼中的工人运动;《家》偶尔涉及的,也是这样的运动。应当看到,两部小说不唯题材不同,写作的动机和状态也不一样。《家》中的青年,更多生活在“五四”的风景框内。事实上,“五四”无论作为新文化运动,还是社会政治运动,它的发生,都与经济基础没有直接的关联。

小说以长房觉新、觉民、觉慧三兄弟的恋爱和婚姻为主线,贯穿了其他各房及亲戚等诸多人物的日常生活,展现了“五四”时期典型的父与子、新与旧两种势力、两种思想的斗争。当时,婚姻问题、妇女问题、家庭问题,都是重大的社会问题,三兄弟同时接受了“五四”的洗礼,但是,由于在家庭的排序不同、地位不同、性格不同,他们对待这些问题的态度表现出很大的差异。 “五四”过后,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分化是一种普遍现象,《家》中三兄弟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,明显地带有时代的特征。

电视剧《家》

据巴金自述,觉新是小说中唯一真实的人物,完全由大哥转化而来。他是长子,最早接受大家庭的负担,知道“遗产”的沉重。他性情温和、中庸,既不敢爱,也不敢恨,唯大家长之命是从。书中写他让父亲用拈阄的方式决定他的婚姻大事,是最荒唐的例子。巴金用“作揖哲学”“不抵抗主义”来概括他,这样,他不但自己充当旧势力的俘虏,而且因他连带牺牲了他人的生命。如果说觉新皈依了旧势力,那么觉民则是一个过渡式人物,走在不新不旧的途中;他固然不会轻易和旧势力妥协,但也不曾大无畏地拥抱新生活。唯觉慧是一个叛逆者、一个新人。他幼稚、单纯、但是他年轻,他在成长着、发展着。可以说,他是“五四”一代新青年的代表,热情、勇敢、大胆,不满于专制和压迫,不满于不公的命运,不断地追求和反抗。从有所容忍、有所顾惜,到最后毅然出走,作者展示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。这是“叛徒”的道路,但也是唯一的希望之路。

在宝光里的石库门楼房里,巴金日夜不停地写他的《激流》。九一八事变后,周索非一家搬到提篮桥,他搬到二楼,在简陋而空阔的房间里,继续写他的旧家庭的悲欢离合历史。《激流》在报上发表后,于 1933 年 5 月由开明书店出版,正式改名为《家》。

左拉的家族系列小说对于巴金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启发,或者说,他借此找到了一个小说的入口。左拉的自然主义写法,与巴金热情而忧郁的气质并不契合;比较而言,《红楼梦》对《家》的影响似乎更大一些。十几岁的时候,巴金就喜欢看它;留法时还带着它,坐在开往马赛的法国邮船上阅读。中国传统家庭的生活气氛、情爱的线索、大家庭由盛而衰的悲剧结局,两者颇相类似。在艺术方面,《家》的叙述胜于描写,没有《红楼梦》的精雕细琢,人物形象多少有点类型化,远不如大观园人物的个性鲜明。 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”,曹雪芹唱的是旧家庭的挽歌;而巴金对家族制度的崩溃却有着清醒的认识,他认为,悲剧的发生是必然趋势,是为经济关系和社会环境所决定了的。

电视剧《家》

他承认《家》有托尔斯泰《复活》的影响,同样存在罪恶与救赎的问题,但没有一点宗教的气味。他说他在读《复活》时曾在书前的空白页上写下“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”的话,随后又加以否定,说是“搏斗”而不是“悲剧”。他说,他并没有失去信仰,这信仰,就是征服生活。《家》有批判的锋芒,它始终对准垂死的旧制度。

巴金是曹禺戏剧《雷雨》的发现者。《雷雨》同《家》一样,写的也是大家庭的悲剧;大约正因为《雷雨》太注重于表现命运的力量而忽视制度的暴露,所以在曹禺的戏剧中,巴金更看重《日出》。在《家》第十版代序中,他说过:“我所憎恨的并不是个人,却是制度。”他始终强调自己不是“作家”,对于文学艺术是“外行”,在主观意识上,确实不如其他作家那样孜孜于文学性的追求。直到这时,他已经因《灭亡》而成为有影响的一位作家了,却仍然执着于作为一个安那其主义者的身份。几年后,当他回顾自己的创作时,还这样说: “固然人说生命是短促的,艺术是长久的。但我却始终相信着还有一个比艺术更长久的东西。那个东西迷住了我。为了它我甘愿舍去艺术,舍弃文学生活,而没有一点留恋。”

然而,他再也回不去了。他的文学才华没有辜负他,他到底过起了不曾想到过的文学生活,而一步步远离一度为之醉心的安那其。在《家》里面,不能说没有安那其的色彩,比如觉慧就有他当年反抗一切的影子,但是,仅同小说《灭亡》做比较,可以看到这色彩已经淡薄了许多。

谈到《家》的创作,巴金没有否认他有恋家的倾向。开始时,这种倾向多是潜在的、隐约的,且与青春的回忆联系在一起。显然,巴金患有“青春延缓症”。在法国小城,他有一次理发时发现一根白发,大为感慨,还写进文字里。 他不愿抛开青春往事,他是一个恋旧的人,故家的一切在他心里埋得很深,只是早年社会革命的激情把它压下去了,时间愈往后,显影则愈加清楚。

几年过后,巴金在狄思威路一个弄堂的亭子间里开始写《春》,至 1938 年在霞飞路霞飞坊(今淮海中路淮海坊)完成,作为《家》的补充。接着,他又写了《秋》,算是《春》的补充,总名为《激流三部曲》。在后续的两个长篇里,增加了个别人物,如淑英、蕙,原先《家》的觉民和琴则多出一点新故事,人物性格也不无发展,但是觉慧不见了,觉新也不见得有什么变化。巴金说《秋》写了高家“木叶黄落”的时节,其实,大家庭的这种崩颓趋势在《家》里已经显现。续篇在描写方面较《家》更为细致,但是无论故事和人物,都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独立性,有同构之感。《家》自诞生之日起,就已经发育健全,是一部构思完整、元气充沛的作品。在暴露中国式家族制度的罪恶方面,《家》是自足的,也是深刻的。

那么,巴金为何花那么大的气力写作《春》和《秋》呢?说到底还是故家在精神上的牵系。正如他后来说的:“《家》并没有把我所要写的东西全包括在内,我后来才有写《春》的可能。《春》固然写完了蕙和淑英的故事,但是还漏掉了高家的许多事情,我还并没有写到‘树倒猢狲散’的场面。觉新的故事也需要告一小段落。因此我在结束《春》的时候,就想到再写一部《秋》。我并非卖弄技巧,我不过想用辛勤的劳动来弥补自己作品的漏洞。”事实上,两个续篇虚构的东西并不多,除去听来的四川姑娘的真实故事,还是大量使用了故家生活的记忆,以及利用家信进行改写。续写《家》的故事,对巴金个人来说竟会是那么急切,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,因为那时全国已经进入抗战时期,到处兵荒马乱,谁会有余暇耽于故家的男女之事?巴金也在逃避战火,却仍然能够在四围的扰攘中进入他的文学世界,追求家庭记忆的完整性。在广州的骑楼底下躲避轰炸,如他所说,正在“等死”的时候,他想到几件未了的事,完成《秋》的写作便是其中之一。几年之后巴金又写了续篇《冬》,也即《憩园》。 家在巴金那里是一个写作母题,主题的延续性正源于记忆的延绵,源于伤痛的深巨。直到这时,家的存在,对于巴金来说,不过是记忆的追摹而已;随着时间的推移,它将以新的实体出现在他面前。那时,所要改变的就不只是一个写作的巴金,而且是一个实实在在地生活着的巴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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